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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我的秦望山

2023-08-21 18:05:39 来源:潮新闻客户端

潮新闻客户端 谢邦君

人老了,近事记不住,往事常上心头。近日,晚辈告知有老杭大视频号,迫不及待加入。63年后,终于找到组织,不禁感慨系之,看到校友们诸多忆旧文章,无端勾起万千思绪。

我于1956年考入的浙师数学系,分配给我的学号是56XX61。教了一辈子数学,偏对数字不敏感,唯有56XX61,六十多年来不敢有一天忘记。想想,大抵是刻在灵魂深处对母校的深深眷恋所致。


【资料图】

入学在9月中旬。凌晨两点多起床,从西乡挑着回浦初中时自己亲手钉的破行李箱,另一头是被头卷,迎着月光,沿着灵江边小路,一脚深一脚浅,两个多钟头,到临海车站。天蒙蒙亮,班车出发,是一辆烧煤或者木炭的大头车,一路摇摇晃晃前行。上猫狸岭,动力不够,我们下车推,过关岭又推,反复多次。下午四点远远看到六和塔,满车欢腾。有老客说过了大桥就是杭州,又是小激动。过桥后好一会,车都在山里开,想,杭州原来与我的家乡临海八叠村一样,也位于山岙里。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出远门,故印象极深。

车把我扔在湖滨,也不知道离报到地南山路98号(杭州师范原址)有多少路,叫了一辆黄鱼车,居然要价五块钱(之后才知道公交车三分钱),初来乍到,就领受到城市套路深,肉痛得要死。

98号大门破破旧旧,沿途见到一些大小字报,不是说说这个就是反映那个,和我想象中的大学不一样,不由得一哆嗦。看多了这些红红绿绿,又居然觉得抢眼且喜庆,欢迎新同学标语反而没见。办毕手续,来到宿舍,是那种几十个人住一起的大寝室。床架晃,床脚三角翘,床板也不齐整,好在从小做惯粗活,找个木头钉床小菜一碟。饭白吃,没见到家里当主粮的南瓜番薯糠粉麦麸,伙食以大锅冬瓜土豆为主,早餐偶尔能吃到大饼,心里那个美。比起中学时自己在临海大成殿角落搭砖头煨山笋糠饼当饭,明显天堂。

四年大学,印象最深的就是折腾,我们一直在搬家,先是南山路呆一学期,然后秦望山之江大学一年半,再到体育场路浙报一学期,再然后就是1958年下半年,杭州大学成立,把我们又搞成杭大数学系,搬到道古桥松木场读最后的近两年年。而贯穿这整一个过程始终的,就是无休无止的运动、劳动(支农支工)。

之大,民国年间留下来的老夫子不少,说是大师遍地并不为过,但基本上靠边站,真正给我上过课的少之又少。屡受经年累月的运动后,他们大多数噤若寒蝉。是时,虽然觉得自己作为后学,不应腹谤师长。但我还是深深为他们不值,觉得有辱斯文,有损文人风骨。现在我懂了,抛开背景谈风骨,是我不懂事。任你最高尚的人品,在那碾压一切的滚滚车轮下,能忍辱负重,知白守黑,独善其身,对自己对社会都已经是最大的善举。

我们学生也要响应各种号召,深夜从床上被扯起来,到操场喊口号开会;收集各类黑色金属,在校园搭小高炉练钢铁;到松木场平整荒地,填河沟,为杭大开疆拓土;为除四害,到转塘抓老鼠拍蚊虫,到玉皇山敲面盆打簸箕,满天下追麻雀,一时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凡是种种,都是常态。为了贯彻支水支农精神,整班人坐平板拖拉机到诸暨欢潭支农、萧山湘湖农场挑湖筑坝,一搞半年,天天晚上累得脚都抬不上眠床,为支工,又到上海飞霞路上海工具厂做钳工车工两个月,我学得一手好钳工,若干年后,我在公社机械厂看他们工作流程,第一反应:不规范。

为了运动,一切都靠边站,突然停课听报告是常态,这样一来,教学计划空设是为必然。浙大之大本是同根生,差不多境遇。所以,动不动说当时是什么东方剑桥西方雀桥、名师如云全盛时期,我总是报以淡淡笑。何况,那个东剑说法,本来就是我的受业恩师徐瑞云先生他们撑来的牌子。运动太多,不少大先生应该上的课,因种种原因取消,我们没能领略到更多大师的风采,实为终生遗憾。

除去这些无厘头磨砺、浪费的宝贵辰光,我们在老师们的努力下,抽空还是有几句书读进去的。当初的大学生是社会珍稀动物和幸运儿,我们打小忍饥挨饿,一路考学,家里砸锅卖铁、千辛万苦,才供我们进的大学。我们经历过赤贫、经历过尊严被反复摩擦。作为一个从社会最底层大坑里好不容易爬出来的人,我们没有任何资格去浪费去任性。故而,我们普遍有着超强的求生求知欲望,盼望能学到真本事,一则安身立命,二则回馈家庭,承担为人子女的责任。幸运的是,我们受到老之江大学深厚的校园知识积淀及氛围的熏陶和名师的倾心哺育,从中受益良多。回首秦望山岁月,无疑是我一生的财富和高光时刻。

记忆中之大(听在浙大做博导的学生讲,秦望山校区现在叫三部,我还是喜欢叫她之大),遗世独立、静谧幽然,错落别致的各式洋房随山林起伏融为一起,林荫小道四通八达,大门对进荒坡上有我们踩出来且命名的S路,同学们总是行色匆匆,偶有在其间徐步行吟者,必是名震遐迩的大学问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大概如此。从头龙头到九龙头,从耶酥堂石头屋到司徒雷登红房子,我徜徉其间。

头龙头那些红色外墙的一、二层的小楼是学校教授区,也是我敬爱的老师们的宿舍,其间的点点夜灯,是我心中永远的启明之星。

当初我做课代送作业到头龙头,发现课堂上西装革履、一尘不染的海归教授,居然在门口打赤膊扇风炉,高度近视眼镜,脸上身上全是黑灰,还兴高采烈地向我介绍自己如何用泥巴破脸盆做的炉子,哪个地方还需要改进。过年边,路过九龙头伙房,正杀年猪,恰逢江希明、徐瑞云伉俪在场,江先生现场指导生物系的同学,怎么在猪头颈处找出淋巴,徐师站在一旁,巧笑嫣然,见我过来问好,示意我一起帮忙“拨牢定”猪尾巴。此景此情,仿佛是昨天。

更有一个不示人的秘密,我们实行桌餐,每桌两荤两素,饭菜管够,在那个食物短缺的年代,无异于天天赴王母娘娘蟠桃宴。偶尔会来到隔壁六和塔下的钱塘江边小摊,花一角五就能买一小碟专供给江上船夫吃的煮得软烂的猪头肉或者猪下水(同样的东西,之后在松木场码头要二角)解馋。宿舍在8号楼207室,一色红漆地板,六床间,也是四年里条件最好的,对门就是女生宿舍,我们当初会互递纸条。如此这般,当然就不止我一个人乐不思家了。

耶酥堂石头房子,我们在这里学跳舞,听过苏步青和潘天寿先生讲座,步老将枯燥的数论讲得深入浅出,妙趣横生,没有一句废话;我们还把前来散步的时任团中央书记项南“逮住”,把他抬站在饭堂餐桌上给我们讲什么是美,项的开场白——同学们,你们都喜欢林黛玉的美吧,但是,林黛玉才活了17岁,还没有你们在座各位高寿,所以没有你们美……

期间老师有很多,大多散失在记忆的尘土里,唯有对徐瑞云先生始终不敢忘记,徐先生带一副细框眼镜,语速和缓,举止得体优雅,透出高级知识女性的从容淡定。她与江先生立志为新中国培养人才,为不分散精力,主动结扎不要小孩,用她在课堂上的话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平时与同学们打成一片,还邀请我们到头龙头她的小洋房中打牙祭。同学有困难,她总是解囊相助。先生担任我们复合函数和实变函数课,上课时像换了一个人,语速快,争分夺秒,还动不动蹦出几个数学外文术语。嫌黑板擦来擦去麻烦,总是一口气把整个黑板写得满满当当,然后又嫌粉板擦效率低,干脆用戴着袖套的两臂,现擦现写,一堂课下来,像个小白人。之后想来,她貌似不拘小节,实质是在替我们着急,想帮我们把荒废的学习时间夺回来,恨不得在有限的课堂内,把自己满腹才学全部倾倒给我们。她对功课要求极严格,考试少一分都不让你过,会念叨:“总是让你过了,你总有过不去的那一天。”多好的先生,多好的人呐!十余年后,得知瑞师遭遇横死,怎不令人唏嘘跺脚。

回忆像流水,越溯源就越清晰,也会无端伤感。就此打住吧!四年求学的意气奋发,消解成上述部分的片段细节,聊作拾遗。

风烛残年,最大想法,是一个人去去我的秦望山,拜拜徐先生长眠处(望有人能告知所在)!走走钟楼、头龙头、石头屋、红白灰房子……也许会笑,但肯定不会哭,还是会安安静静坐着。最好嘛,能喝上一小杯酒,一定不会喝很多。谁知道呢!?

谢邦君,1937年生,临海八叠村人,1956年,入浙师院数学系,1960年毕业于杭州大学。一世教书匠,在台州师范、三门中学、沿江中学、小雄中学任教,1997年于三门电大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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